观剧偶作。 老人年来爱看戏,看到三更不渴睡;所喜离合与悲欢,末后半场可人意。模糊世界谁忍真,满前脸花兼眉翠;嗔喜之变在斯须,倏而狰狞倏妩媚。抵掌谈论风生舌,慷慨悲歌泉涌泪;岂有性情在其间,妆点习惯滋便利。无数矮人场前观,优孟居然叔敖类;插科打诨态转新,竟是收场成底事!老人虽老眼未眊,见此面目增怒恚。我欲逃之无何乡,云海茫茫乏羽翅;我欲闭户学聋哑,百病交攻难久视。祗应饱看梨园剧,潦倒数杯陶然醉。
桀犬。 桀犬惯吠尧,于尧何所伤;假令不吠尧,于桀何所偿。既饱桀刍豢,应喻桀心肠;桀威日以炽,犬吠日以扬。桀竟南巢去,犬亦丧家亡;无复声如豹,祗觉胆似獐。四顾乞人怜,摇尾在道傍。叮咛世上犬,勿效主人狂!
寄答蔡仲修,时与其友洪阿士同避思山。 西山、东海几千里,精卫方殚心未死;纵使千山木石空,目中忍见波涛起。波惊涛乱蛟螭飞,苦雨凄风日夜吹;洲岛晦冥满天愁,蓬莱复浅思悠悠。呜呼!脉脉此情谁共语,万年手眼归吾子;应与思山修史人,一口吸尽东海水。
见鬼。 昨人刚见人,今日忽见鬼;猛然悟我愚,迟矣知人匪。人情深于渊,人貌厚于霼;剧谈天下事,顾盼一何伟!小小得丧间,便同慕膻蚁;假令临死生,能无犯不韪。须眉本丈夫,胡为畏首尾;松柏独也青,岁寒今存几?
送曾则通扶榇归江右。 君昔侍吾师,宦游入闽甸;吾师蒙难时,举家危悬线。君年未及壮,飘泊经百鍊;岛栖十七载,苦泪挥霜霰。谈尽岛中心,识尽岛中面;人面皆如昨,人心半迁变。经权惟所适,忠孝从其便;况有佳题目,救民息争战。天地瘖无声,是非任颠眩;游子孤所望,决计归乡县。吾师忠义骨,一纪羁浅竁;于今遂首邱,远道将裧輤。远道风景殊,腥臊币地遍;死者而有知,岂忍须臾见。君应体此志,去同离弦箭;贞操众所钦,孝思谁能先。我本狂戆人,多招流俗谴;声气托君家,两世相慕恋。忽忽忽别去,值我贫病荐;无金馈君赆,无酒饮君饯。赠君贫者言,言言心血溅;行矣尚勉旃,勿以规为瑱!
春寒。 去冬已立春,共喜春来早;今春寒过冬,却疑冬未老。寒风凄且烈,渔舟多翻倒;不雨空阴晦,麰麦垂枯槁。天意欲何如,恻恻伤怀抱!
却病。 昔岁遇异人,嘻笑谈却病;不必觅医药,不必劳祭禜。外身而身存,此方用不竟;夜睡先睡心,百念昼清净。心睡梦不惊,念净物何竞;水既能胜火,遂脱阴阳阱。閒中时体验,良是养生镜;揆之圣贤教,理未金中正。有乐亦有忧,胞与在吾性;神仙纵不死,不及吾孔、孟。
识务。 凡识时务者,共称为俊杰;瞻风而望气,则鄙其卑劣。请问两种人,从何处分别?时务重补叙,正道天所阅;风气在好尚,邪运人所窃。惟此天人界,辨之苦不晢。一从人起见,何事不决裂;繁华能几时,千秋污名节。亦或骋巧慧,邪正皆缔结。平居无事日,逢人美词说;及其临利害,判然分两截。独有耿介士,不肯灰心血。念念与天知,谁能相毁缺!
感叹。 颜渊食埃墨,子贡望见之;岂非仁廉士,而以窃食疑。同在大圣门,诖误犹若斯;况于世人目,易为形迹移。杯中弓蛇影,谁能辨毫釐!君子自信心,礼义无欠亏;虽有流俗谤,冁然付一嗤。
番薯谣。 番薯种自番邦来,功均粒食亦奇哉;岛人充飧兼酿酒,奴视山药与芋魁。根蔓茎叶皆可啖,岁凶直能救天灾;奈何苦岁又苦兵,遍地薯空不留荄。岛人泣诉主将前,反嗔细事浪喧豗;加之责罚罄其财,万家饥死孰肯哀!呜呼!万家饥死孰肯哀!
哀烈歌,为许初娘作。 哀矣乎!哀妇烈;烈妇之操霜比洁,烈妇之骨坚于铁。烈妇之冤天地愁,鬼神环视皆泣血。幼承闺训本儒风,长遵礼义无玷缺。结发嫁得名家子,有志四方远离别;别婿归宁依父母,晨夕女红忘疲苶。世乱穷乡靡安居,豪家搀入争巢穴;瞥见如花似玉人,多衒金珠买欢悦。不成欢悦反成嗔,罗敷有夫词决绝;夜深豪客强相逼,拒户骂贼声不辍。一时喧哗邻里惊,客翻赖主勾盗窃;举家拷掠无完肤,女呼父母从兹诀:我死必诉上帝知,莫患仇家怨不雪!千箠万棓不乞怜,甘心玉碎花摧折。哀矣乎!哀妇烈;夫婿归来讼妇冤,妇冤不白夫缧绁。道路有口官不闻,半畏豪威半附热。我欲伐下山头十丈石,表章正气勒碑碣;我欲磨砺匣中三尺剑,反缚凶人细磔剟。时当有待志未伸,慷慨歔欷歌一阕。哀矣乎!哀妇烈。
拗歌。 拗叟性拗好必天,天可必乎恐未然;若道天终不可必,何以今年异去年。去年争构连云宅,去年争置膏腴田;去年二八娉婷女,明珠争买不论钱。得陇望蜀意未足,营谋最巧祸最先;良田广宅皆易主,娉婷伴宿阿谁边!狐死兔悲亦何益,后视今犹今视前;此翁留得记性在,虽无急性总无偏。转祸为福固有道,惟应刻刻念好还;人敢欺天天必怒,人解畏天天自怜。听我长歌泄天秘,莫笑拗叟拗而颠!
眼孔篇。 恒叹世人眼孔小,一饭睚眦大分晓;英雄眼孔如簸箕,感恩知己岂轻眇!贫者一饭艰一金,富者一饭等一针;若得一饭一般看,富儿容易买人心。冯驩慷慨歌长铗,不使孟尝券盈箧;假饶收得债钱多,安得齐、秦并震詟。美人头谢躄者门,宾客从此归平原;丈夫所重在意气,白璧黄金安足论。财交恐与豕交埒,况复惜财如惜血;豚蹄盂酒祝篝车,合祗淳于冠缨绝。
骄兵。 骄兵如骄子,虽养不可用。古之名将善用兵,甘苦皆与士卒共。假令识甘不识苦,将恩虽厚兵意纵;兵心屡纵不复收,肺肠蛇蝎貌貔貅。嚼我膏血堪醉饱,焉用舍死敌是求。
发冢。 发冢复发冢,无数白骨委荒茸;高堂大厦密于鳞,更夺鬼区架柱栱。轮奂构成歌舞喧,夜深却闻鬼声詾;此屋主人皆壮士,闻之恬然稀怖恐。壮士一去不复还,血溅原草无邱垄;生存华屋几何时,俄见因果同一种。新鬼归觅来故居,旧鬼揶揄笑且踊。
骆亦至将归锦田,以诗告别;次韵送之。 双眼欲穿乱未平,忽话别离转心惊;岂无王粲登楼赋,谁有郑庄置驿情!辙鱼望水只升斗,待激西江总不成;我亦萧然多一身,肘见踵决甑生尘。平时不减壮士色,此日送君始恨贫。逃贫非难富亦易,美酒肥肉应能致。虽饥未肯食嗟来,仍留瘦骨待君至。
听人解律。 读书万卷必读律,此语偶自坡公出;其实二者匪殊观,治心救世理则一。书之注疏多于书,律亦如是贵详悉。后生聪明且轻薄,瞥眼看律如驰驿;句可割裂字可删,顿令本文无完质。律文尚遭刽子手,区区民命复何有!民命纵为君所轻,舞文无乃露其丑;君久自负读书人,只恐读书亦失真。
甘蔗谣。 嗟我村民居瘠土,生计强半在农圃;连阡种莳因地宜,甘蔗之利敌黍稌。年来旱魃狠为灾,自春徂冬暵不雨;晨昏抱瓮争灌畦,辛勤救蔗如救父。救得一蔗值一文,家家喜色见眉宇。岂料悍卒百十群,嗜甘不恤他人苦。拔剑砍蔗如刈草,主人有言更触怒;翻加谗蔑恣株连,拘系搒掠命如缕。主将重违士卒心,豢而纵之示鼓舞;仍劝村民绝祸根,尔不莳蔗彼安取!百姓忍饥兵自静,此法简便良可诩;因笑古人拙治军,秋毫不犯何其腐!
马语。 士卒方閒暇,清野穷昼夜;独有严令下,牧马禁伤稼。均是百姓之膏脂,士饱欲死马偏饥;民谓纵士枵我腹,马谓借我涂民目。民声偯,马语诽;谁解者,阳翁伟。
借屋。 借屋复借屋,屋借恶客主人哭;本言借半暂居停,转瞬主人被驱逐。亦有不逐主人者,日爨主薪食主谷;主人应役如奴婢,少不如意遭鞭扑。或嫌湫隘再迁去,便将主屋向人鬻;间逞豪兴构新居,在在隙地任卜筑。东邻取土西邻瓦,南邻移石北邻木;旬日之间庆落成,四邻旧巢皆倾覆。加之警息朝夕传,土著尽编入册牍;昼不得耕夜不眠,执殳荷戈走仆仆。此地聚庐数百年,贫富相安无觳觫;自从恶客逼此处,丁壮老稚泪盈目。人言胡虏如长蛇,岂知恶客是短蝮!
乌鬼。 乌鬼乌肉、乌骨骼,须发旋捲双眼碧;惯没咸水啖鱼虾,腥臊直触人鼻嗌。汎海商夷掠将来,逼令火食充厮役;辗转鬻入中华土,得居时贵之肘腋。出则驱辟道上人,入则谁何门前客;济济衣冠误经过,翩翩车盖遭裂擘。此辈殊无饶勇材,不任战斗挥戈戟;独以狰狞鬼状貌,使人见之自辟易。厚糈豢养作爪牙,威严遂与世人隔;如此威严真可畏,弃人用鬼亦可惜!
南洋贼。 可恨南洋贼,尔在南、我在北,何事年年相侵逼,戕我商渔不休息!天厌尔虐今为俘,骈首叠躯受诛殛。贼亦哗不惭,尔在北、我在南,屡捣我巢饱尔贪,掳我妻女杀我男。我呼尔贼尔不应,尔骂我贼我何堪。噫嘻!晚矣乎!南洋之水衣带迩,防微杜渐疏于始;为虺为蛇势既成,互相屠戮何时已。我愿仁人大发好生心,招彼飞鸮食桑椹。
唾面。 唾面拭之逆人意,不拭笑受人亦忌;谓怒常情笑不测,曲曲揣我心中事。当其揣我我已危,我心虚舟知者谁;祗宜匿影深林里,莫将此面与人窥。不见我面自不唾,感君此意频道破;可怜骨肉都不关,单单躲下面一个。
海东屯卒歌。 故乡无粥饘,来垦海东田。海东野牛未驯习,三人驱之两人牵;驱之不前牵不直,偾辕破黎跳如织。使我一锄翻一土,一尺、两尺已乏力;那知草根数尺深,挥锄终日不得息。除草一年草不荒,教牛一年牛不狂;今年成田明年种,明年自不费官粮。如今官粮不充腹,严令刻期食新谷;新谷何曾种一茎,饥死海东无人哭。
田妇泣。 海上聚兵岁月长,比来各各置妻房;去年只苦兵丁暴,今年兼苦兵妇强。兵妇群行掠蔬谷,田妇泣诉遭挞伤;更诬田妇相剥夺,责偿簪珥及衣裳。薄资估尽未肯去,趣具鸡黍通酒浆。兵妇醉饱方出门,田妇泣对夫婿商:有田力耕不得食,不如弃去事戎行。